劉真茂站在獅子口大山上眺望遠(yuǎn)方(6月21日攝)。新華社發(fā) 薛宇舸 攝
新華社長沙7月23日電 題:一個人,一座山——劉真茂的生命守望
新華社記者 袁汝婷
眼前的劉真茂高大、瘦削,穿一身舊軍裝,頭發(fā)花白,微皺著眉,與人交流時有些木訥。
記者在獅子口大山的山腳見到他時,他沖大家笑了笑,二話不說便彎下腰,想把記者的行李扛上肩。記者一再推阻,他才開口:“路不好走,我走慣了我來背?!?/p>
劉真茂今年71歲,義務(wù)守山護(hù)林35年,2015年被評為全國誠實守信模范。
采訪劉真茂很不易,最難的一程,記者穿著及膝套鞋、頭戴礦燈,徒步穿過了1公里的山洞。山泉淹過雙腿,水底是尖銳滑溜的石子,需要借助礦燈微弱的光,深一腳淺一腳摸索前行。
這是劉真茂經(jīng)常獨自走過的路。過去沒有燈,他只能拿棍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里左敲右打,以聲探路。
一個人,如何看護(hù)好一望無際的莽莽大山?
35年,是什么支撐他把人生寶貴時光交付于此?
漫長時日,他如何度過獨自守望的孤苦?
大山無言。
劉真茂從墻上取下挎包,準(zhǔn)備去巡山(6月21日攝)。新華社發(fā) 薛宇舸 攝
“我要干到我走不動不走了,死了埋在山上……”
清晨5點,劉真茂起床了。
就著昏暗的燈光,他從斑駁的墻壁取下黑色挎包,檢查了水壺、雨衣,又往里頭裝了些紅薯干——巡一趟山要走五六十里路,這是他的午飯。
背上包,拿起砍柴刀,出發(fā)。
在連綿起伏的大山中翻越跋涉、觀察火情、勸阻偷獵偷伐者……這就是他日復(fù)一日、年復(fù)一年的生活。
巡山的起點是個哨所,建在一處山坳里,是1993年他一個人建起來的。
1978年,劉真茂從部隊退伍,到宜章縣里田鄉(xiāng)政府工作。1980年調(diào)任長策鄉(xiāng)武裝部長,1983年起兼任長策鄉(xiāng)護(hù)林辦主任、三省聯(lián)防瞭望哨所觀察員。
湖南宜章縣地處三湘大地南大門,屬羅霄山片區(qū)貧困縣。過去,燒山開荒、伐木燒炭、偷捕偷獵的情況時有發(fā)生。劉真茂向鄉(xiāng)政府申請,主動承擔(dān)護(hù)林守山的工作。
他組織民兵成立了護(hù)林隊,阻止亂砍濫伐,發(fā)動群眾造林,大山漸漸有了綠意。由于條件十分艱苦,護(hù)林隊幾乎沒有工作經(jīng)費,隊員們一個個下了山、回了家。
到1993年,護(hù)林隊只剩劉真茂一人。
“讓林子長起來多不容易啊,像拉扯自己的孩子一樣。是我自己要守的,那就要守好?!眲⒄婷铝藳Q心。
一個人,35萬畝原始森林,7萬多畝草山,怎么守?
先解決駐扎的問題。1993年,劉真茂從山下把水泥、木材一點點背上來,然后花了大半年時間,在海拔1600米的山坳里修起了哨所,接通了水源。
他花掉了全部積蓄36000元,山下家中的小賣部也因缺錢周轉(zhuǎn)而關(guān)門。
再就是解決運輸問題。從半山腰開始往上延伸的羊腸小道,都是劉真茂一柴刀一柴刀劈出來的。那時,一包水泥15塊,運上山的人工費卻要17塊,劉真茂心一橫,去貴州買回來兩匹馬馱東西,又買了菜苗、小雞挑上山種養(yǎng)。
2012年,縣林業(yè)局給哨所安上了一臺微型風(fēng)力發(fā)電機(jī)。此前,他一直靠蠟燭和手電度過長夜。
哨所就像榔頭,把劉真茂這顆“釘子”深深釘進(jìn)了大山。
之后的25個除夕,他再沒回家吃過團(tuán)年飯。
“不敢走,我一走,砍樹、打獵、燒炭的人來了,誰來管?”
“有一段時間,我不太會講話了,因為山里沒人和我講。時間久了以后,我發(fā)現(xiàn)山是會講話的?!?/p>
他只能和大山對話。
獨自守山,遭遇危險,只能自救。一次,他一腳踩空,一根木簽子穿透了左手無名指,斷在了手指里,他敷上自己采的草藥。后來,手指化膿、木簽子腐爛掉出來……7個月才痊愈。
一年,寒冬巡山,大樹橫倒切斷了路?!拔沂帜_都凍僵了,可是停下來就會被凍死?!弊罱K,他躺靠在樹的一邊,幾次用力翻身滾了過去。
2008年南方冰災(zāi),宜章是重災(zāi)區(qū),大雪封山,冰雪壓斷了樹枝,劉真茂揮舞柴刀砍了兩天,沒能把下山的路開通。無法下山采購年貨,他靠著哨所僅剩的一點兒米和鹽,獨自熬過了整個春節(jié)。
1999年,劉真茂不再擔(dān)任鄉(xiāng)武裝部長。2006年他退休,一直沒下山。守山35年,從未向政府要過一分錢補貼。
巡山回來,記者翻開他的日記本——
“自從建了防火哨20多年,我一天也不敢離開?!薄傲肿颖2蛔?,還叫什么林業(yè)人?”“我要干到我走不動不走了,死了埋在山上,是我對山的感情?!薄?/p>
這是獅子口大山上的巡山哨所,圖中左邊的房子是1993年時劉真茂一個人建起來的(6月21日無人機(jī)拍攝)。新華社發(fā) 薛宇舸 攝
“這山上的每一株紅豆杉、每一頭水鹿,都是國家的”
登上海拔1913.8米的“獅子口”主峰眺望,蒼山如海、云霧繚繞。這動人心魄的美,承載著沉甸甸的生態(tài)、科學(xué)價值。
位于湘、粵、贛三省交界處的獅子口大山,有35萬畝原始森林、7萬畝草山。這里有種子植物1517種,其中有保護(hù)植物16種,包括國家一級重點保護(hù)植物南方紅豆杉和伯樂樹;已發(fā)現(xiàn)國家重點保護(hù)野生動物21種,包括黃腹角雉、白頸長尾雉、虎紋蛙、水鹿、小靈貓等。獅子口大山是中國南方重要的遺傳基因庫,是一座有著2935萬立方米水源涵養(yǎng)能力的天然“水庫”,更是一道生態(tài)屏障。
2015年底,這里成為省級自然保護(hù)區(qū)。
“山上有樹,山下有糧;山上沒樹,山下遭殃。”劉真茂心里只記得這句樸素的農(nóng)諺,這支撐著他一萬多個日日夜夜的堅守。
有一回,山上來了十幾個人,帶著幾條兇狠的獵狗,向劉真茂打聽水鹿在哪兒活動。勸不住,又不能硬拼,劉真茂只好哄著他們:“早就沒有水鹿了,都被人嚇跑啦?!比缓?,帶著黃狗悄悄跟著那些人,只要他們朝有水鹿的方向去,黃狗就狂吠,給水鹿“報警”。
說到這里,劉真茂神秘地告訴記者:“這山上的水鹿,從不怕我?!?/p>
前些年,一直有人想把劉真茂趕下山。有人明著威脅他:“把你搞掉了,在山上隨便找?guī)讐K石頭一埋,誰知道?”有人暗里報復(fù),毒死他的雞、撬壞哨所的門、砸爛政府裝的發(fā)電機(jī)……
劉真茂并不害怕,卻也流過兩次淚。一次是陪伴自己多年的老黃狗被偷獵者的捕獸夾子夾斷了腿;一次是多年為他馱糧食的馬被偷獵者一槍打死。
然而,就一個人,就這么大一片山,就這樣守著。而且,守住了。
“只要我在,偷獵者就覺得護(hù)林的組織沒有散,這山是有人管的?!眲⒄婷袂橹辛髀冻鲵湴?。
劉真茂偶爾下山,也總是趁著天黑時。如果在路上碰到“不牢靠”的人,他立即折返回山上。
這兩年,在他的感召下,獅子口哨所有了幾名工作人員,這讓他由衷高興。
他被老百姓喚作“山神”——知道紅豆杉長在哪里,認(rèn)得出水鹿的足印,知道哪一方水草里躲著虎紋蛙,哪一汪山泉里游著小鯢……
偷獵者明爭暗斗、威逼利誘,可他始終對這些美麗的秘密守口如瓶。“這山上的每一株紅豆杉、每一頭水鹿,都是國家的?!?/p>
去年,郴州市政府分管林業(yè)的副市長收到劉真茂寫的一份報告,反映老百姓在高山草場大量放牛,造成草山退化并染環(huán)境,建議禁止高山草場放牛,“我動員別人不放,我自己帶頭把牛賣掉了?!?/p>
這份報告起了效果,如今,對高山草場的放牛管理嚴(yán)格了。
“習(xí)總書記說,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?!眲⒄婷f,“國家這么重視生態(tài)保護(hù),大家一起做這個事,我打心眼里高興啊?!?/p>
護(hù)林隊員黃庚仁用牲畜將生活物資運上山(6月22日攝)。新華社發(fā) 薛宇舸 攝
“為共產(chǎn)主義奮斗終身,不就是做好每件小事嗎?”
獅子口哨所里有幾間“客房”,這是劉真茂“待客”的地方,他自己一直住在一間四五平方米的石頭小屋里。
記者環(huán)顧劉真茂的“山居”,里面只能擺下1米寬的小床和一張舊木桌,一起身,頭就頂?shù)搅颂旎ò?。屋子里囤著劉真茂的“寶貝”——左手邊靠墻的木架子上滿滿都是書,右手邊的墻上牽了一根繩子,一排布袋子懸在上面,裝滿了舊報紙上剪下來的資料。床頭有個黑色收音機(jī),旁邊貼著一張紙,記錄著電臺的數(shù)字波段。
在沒有電視、網(wǎng)絡(luò)的漫長時日,劉真茂靠從山下背上來的舊報紙和收音機(jī)了解國家發(fā)生了什么。這習(xí)慣保持至今。遇到大風(fēng)大雨無法巡山,他就在石屋里讀書看報、摘抄筆記。
“要保持黨員的先進(jìn)性,就要不停地學(xué)習(xí)?!闭f話間,他弓著腰從木架子上取出一袋袋泛黃的資料,都是他摘抄的生態(tài)、環(huán)境、扶貧政策新聞。
52年前,劉真茂在部隊入黨,那時他就是“學(xué)雷鋒標(biāo)兵”。1978年因傷退伍時,首長對他說:“一個好戰(zhàn)士,一名好黨員,在哪里都能找到自己的崗位?!被貞浿链?,這位看似木訥的老兵,落下了淚。
“我們都宣過誓,要為共產(chǎn)主義奮斗終身,不就是做好每件小事嗎?”劉真茂說。
采訪快結(jié)束時,記者跟著劉真茂下山回家。他向許久未見的小孫女伸出手,笑出一臉皺紋,小孫女卻始終縮在爸爸懷里。
村民黃更仁一旁說,多年來,劉真茂一心撲在獅子口,沒顧得上家,連兒子結(jié)婚都沒下山。
2013年,劉真茂的妻子堯臣香第一次登上了獅子口,這距離丈夫決定守山已過了30年。她一直想不通,丈夫分文不取,反而搭上了幾乎全部積蓄和精力,究竟為了什么?
那年除夕,丈夫接上她,一起爬上了哨所。俯瞰莽莽林海,她才感到,丈夫守著這么一大片山,著實不易?!捌鋵嵨掖蛐牡滓仓?,他做的事情是對的??蛇@么多年,家里太苦了。”
“我知道自己不是好丈夫、好父親”,劉真茂面帶愧疚,“我受黨的教育多年,事情總要有人做,個人總要有些犧牲?!?/p>
“劉真茂守的不僅是三省交界處的生態(tài)綠洲,還是共產(chǎn)黨員的精神高地?!背恢菔辛謽I(yè)局局長廖滿珠說。
記者了解,這些年,劉真茂的感召下,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護(hù)林守山的志愿者隊伍,周邊老百姓的生態(tài)環(huán)保意識也強了。
2017年除夕,作為全國誠實守信模范,劉真茂應(yīng)邀參加央視春晚直播。鏡頭轉(zhuǎn)向劉真茂時,他笑著揮手向億萬觀眾打招呼,顯得有點緊張。
大年初一,他就從北京趕回宜章,初二一大早就上了山。
大山,讓他魂牽夢縈;他的心,與大山神奇感應(yīng)。
一天,劉真茂走向南面大山坡時,聽到了身后不遠(yuǎn)處傳來水鹿的叫聲,趕緊掏出手機(jī)給兒子打電話。
“你聽你聽,它在和我說話呢!”劉真茂激動地為兒子現(xiàn)場“直播”,“我說一聲,它就回一聲;我說兩聲,它就回兩聲;我說三聲,它就叫回了三聲……”
天地大美而不言。如果大山會說話,于劉真茂而言,那一刻的呦呦鹿鳴,就是它的回答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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